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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君夜奔

“茂陵他日求遺稿,猶喜曾無封禪書。”
  詩出北宋大隱士林逋的絕命詩,詩的前兩句是:“湖外青山對結廬,墳前修竹亦蕭疏。”山青水綠,幽篁幾枝,實在是個長眠的好地方。林逋也就是那個“梅妻鶴子”的和靖先生,終生不娶也不出仕,只與詩書丹青為伴,種梅養鶴為樂。相傳每有客人到訪,童子便放鶴入雲,那鶴在湖上起舞盤旋,先生見了此景,也就轉了船頭悠悠歸來。傳說那只鶴是在他的墓前,悲嗚而死的。後人便將它葬於墓側,取名鶴塚,雅致得引人遐思不絕。
  誰知道如此個大隱士,在絕筆人間的時候,竟然發威把個前朝的文曲星拉下墊背。想當年司馬相如臨終前,趕寫他的封禪書,原是想讓帝王感動一番的,卻不想過了幾百年,給個後生奚落了一場。
  說起隱士便不由會想起魏晉風度,並且羡慕不已。所謂“大袍闊袖”而顯“煙雲水氣”的“風流自賞”的氣度,猶如想像中得道的仙家,一派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。可是很多事情是不能夠推敲的,大袍闊袖的飄逸姿態,桀驁不馴的放浪狂言,甚至是捫虱而談的從容風範,在他們的背後都是那個叫“五石散”的石藥在作祟。藥倒是好藥,名醫張仲景的方子,除了能夠醫治傷寒外,還能夠壯陽補腎。可惜好東西往往也有壞的一面,這石藥服了之後有發作的過程,而且發起來挺厲害,搞不定甚至會危及性命,於是乎要疾步行散,出身臭汗。
  最初服藥的是玄學的祖師何晏,此子文章一流,儀態一流,好色也一流,只是身子差些,覓到這奇方自然拿來一試,果然神清開朗。那年月身子差的也多,錢又是身外之物,想要不流行也難,漸而有無石發居然成為某種身份的象徵。忘了交代一下,這個何晏是曹操的假子真婿,結果不是太妙,被司馬懿殺了。
  論及魏晉的文學,曹子建躍然眼前,謝康樂有曹子建的才華占了天下十鬥中八鬥的說法,初讀頗感過譽,魏晉大儒那個不是才華橫溢,名滿天下,這餘下二鬥可怎麼分啊。謝靈運稱讚子建的話後面還有一句:他得一鬥,天下所有其他人分得一鬥。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,他是在誇自己呢!不過讀《洛神賦》,不由也真佩服他的眼光。
  “翩若驚鴻,婉若遊龍。榮曜秋菊,華茂春松。仿佛兮若青雲之蔽月,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。”
  清峻,通脫,華麗,壯大,魏晉文風的特點好像是被占全了。只是子建自己對文章似乎不上心,稱之為小道。想來是他的文章做的好,才敢這樣一說,再者他的志向還是政治上的,文章之道與政治相比,文章也只能算是小道了。《洛神賦》也不過是他懷戀心上人的心情文字,最初叫《感甄賦》,那似神的美人,生活中是他的皇嫂甄妃,真的是連想的念頭也有彌天大罪的。到了魏明帝手上,怕泄了皇家之醜,才改為洛神,借了宋玉的《神女》之名,倒也貼切,那是子建已經不知道的事情了。
  其實那幾個朝代裏,男歡女愛的事情不是象今天想像中的嚴酷,至少在上層中,還是很開放的,漢武帝的姑母館陶公主五十開外了,還把個十三歲的董偃弄進府,教養了五年充當自己的情人,甚至設計逼武帝認同,史說“主人翁“一詞,就是說的是董偃這班頭浪子。即便東方朔要武帝治他的淫亂之罪,武帝也只是一笑而過。
  武帝時出了兩個司馬,作史的司馬很是有股韌性,也有史家的風範,受了宮刑還能夠著書立傳,這樣的舉動曆千年也就他一人。如果按世人的“士可殺而不可辱”的說法,他還是要歸於不要臉的那類的,所以有些習慣的思維在遇到特定的人物時,也會換一種說法,所謂:忍辱負重。這樣的例子西漢開國時就有,韓齊王信忍辱成就大器,司馬遷恐怕是效仿了韓信的,當然結果不是太妙。不過他能夠為一個問題人物開罪帝王,這樣的舉動實在令後代作史的人汗顏。
  司馬相如的事情是司馬遷告訴我們的。漢賦到了相如的手上也算是一座高峰了,這樣的才子在習慣的思維中應該是個謙謙君子,風流而倜儻的人物。文君夜奔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捩點,月夜輕風,一駕馬車,悄然別去。很多時候真的想不通,一個大戶家的千金小姐,即便是新寡思春,也不至於聽到一個男人的名聲就夜奔而去,禮儀廉恥不說,別人是不是肯接受也是個問題。所以夜奔前,還是有一個相互默許的條件在裏面。
  《史記》有這樣一段文字:“是時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,好音,故相如繆與令相重,而以琴心挑之。”琴瑟之樂,原來源頭還是在這裏。當然單以一曲《風求凰》的琴音挑動是不足以讓美人夜奔於他的,如果司馬相如只是逢場戲弄呢。因此相如接下來的舉動就顯地非常重要了,行動才是最真實的嘛。
  司馬遷是個有良知的史家,對於自己的本家沒有掩飾,他下筆記述道:“相如乃使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。”一個頗有名望的才子,本就是令人愛慕的對象,何況文君這樣的新寡婦人。紅燭搖曳之中,翩翩君子之態,怎麼能夠讓空守閨房的女子平靜。推開花窗,望月沉思,或是還要卸了琴囊,再彈一曲《風求凰》的。打定主意,找了幾件首飾,帶上兩身衣裳,打了個花布小包,趁著月色朦朧,來到書生的門前。
  把文君到了相如門前的情節先停格一下,回過頭來看看司馬遷之前留下的包袱。相如初到臨邛時,侍從成群,儀態雍容閒雅,去卓家的那天也是稱病婉拒,直到老朋友臨邛令親自迎接,才勉強答應。這樣的鋪成本不會有琴戲文君的一幕,發生那樣的事情不過是相如的奸計而已。
  司馬遷的文字裏當然不會出現相如開門後的得意之色,更不會有巫山雲雨的描寫,或者史家已經迫不及待要揭穿風雅相如的真面目了。“文君夜亡奔相如,相如乃與弛歸成都。家居徒四壁立。”一刀下去,不見鮮血,卻顯螻蟻。
  既為人妻,當為夫謀。更何況愛情有了,麵包也是萬不可缺少的。只是卓王孫礙於面子,斷了女兒的經濟來源,文君過不了三餐無依的日子,相如更過不了粗茶淡飯的清貧生活。所以兩口子合計了一下,還是回到臨邛討生活,原來他們只是想伸手問親戚借點銀子,改善一下青菜蘿蔔的日子,真到了臨邛的地面,相如卻改變了初衷。
  史家看似平靜的表述,實質字字如錐:“相如與俱之臨邛,盡賣其車騎,買一酒舍酤酒,而令文君當壚。”一招之下就把老泰山搞定,不是要面子嗎,讓你的女兒當個買酒的小姐,笑臉迎人,當街吆喝。俗話說,酒香不怕巷子深,首富千金手白嫩。這酒店一夜間名動四鄉,卓王孫遇到這樣聰明的女婿也是他缺德太過的報應,於是錢百萬僕百名,外加金銀和細軟,終於送走了這對絕頂聰明的才子佳人。
  看到這裏是不是被司馬相如的陰險折服了,可惜他一定不知道後世的文人騷客,還能夠把他的無恥變化為愛情美談,不然他一定會做篇類似《長門賦》,以求千金的,銀子可是他一生鍾愛的東西。
  有了銀子接下的就該是功名了,萬惡的事情是西漢那年代還沒有科舉的制度,開科取士要在他死了七百年之後,才被隋文帝想到,隋煬帝時才開進士科,所以科舉這路他是行不通的。不過他的文章寫的還真是出色,以至漢武帝也會在閒暇之餘拿來消遣,那個替皇帝養狗的太監,聽見主子誇讚相如,也想顯示一下自己的不俗,告訴漢武帝,他是相如的同鄉。這恐怕不是相如能夠知道的,他的出仕竟然和一個養狗的奴才相連。天子把手一招,相如騰雲駕霧,當然他是有備而來的,自貶《子虛賦》,立就《上林賦》,武帝一高興賞了郎官給他。
  厚黑的學問加上文賦的才能,司馬相如在官場上游刃有餘,特別是到夜郎國給皇帝立下牌坊後,更為武帝器重,重回臨邛時,也就真的侍從成群,車馬成隊,儀態雍容而閒雅了。
  卓王孫其實沒有走眼,這個名滿天下的才子,也就是個情場上的高手,風月陣裏的能人,夜奔而去的女兒,圖了眼前的快樂,受了半世的淒涼,一篇《白頭吟》換回的只是個殘敗在花柳營中的半廢之人。
  相如最後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和靖先生說的《封禪書》,說實話他是想靠這文章東山再起的,他倒是算到了皇帝會派人取他的書,只是沒有想到天子太忙,而他的生命等不到那一天了。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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